祝尝君.

不必为我停留

月满江

(二)

被誉为“东方巴黎”的上海遍地黄金,它和中国任何大城市都不同。来这里捞钱权的投机者、资本家、亡命之徒源源不绝。这世界太大了,颠倒荒唐,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在这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风情万种的上海滩要想找个一没背景二没来历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可偏偏这么难的事,马启越只动动嘴皮子,就有人把小神仙的身世弄了个一清二楚做成报表呈上去,更夸张的是还附带了一张他的照片。

马启越拿着报表比对那寸小小的照片,一边默默把他的信息记在心里。

哦,小神仙叫张晚意。

“向晚意不歇,残阳澹欲无。”

“绣枕红衾晚意浓,啼莺大似不相容。”

“水荇渐青含晚意,江云初白向春娇。”

少小时背的古词竟一句接一句往出蹦,马启越头有点疼,看了眼张晚意照片缓了缓神,心想果然神仙连名字都是好听的。

1905年生人,今年25……唔,大了他五岁。马启越突然心慌,忙从沙发上端坐起来,手按着报表上的字一个不落的看下去,配偶栏一列白纸黑字印的清楚:未曾婚配。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重新跌坐回沙发里。囫囵吞枣般读完报表,已将张晚意的底摸了个干干净净。

他按耐住心底的喜悦,面无表情地叫来佣人吩咐了几句话,随后拨动桌上的电话:“俊毅,下午三点,茶轩阁见。”

两人碰面的地方正是法租界里数一数二的书茶馆,如百乐门一样——仍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一楼大堂最敞亮,方桌木凳摆放齐整。只晓得下苦力的锅炉工、修脚又修头的剃头匠、跑单帮的黄包车夫……都把这当做歇脚互通消息的好去处;二楼茶座考究得多,坐席以竹帘屏风相隔。至死不肯剪了花白辫子的晚清遗老,说不上话的小官僚、忙累一天的学校图书管理员等自认稍有头脸的人物,多在此会客消闲,是件颇显雅趣的事儿。

当天擦黑了,还有唱评弹、鼓词的俏女儿当堂献艺。堂倌肩膀上搭着被汗濡湿的毛巾条,跑来跑去端茶倒水。穷苦人家的小孩光脚在座中穿梭,兜售些零嘴吃食,竹筐里盛着五香蚕豆,山楂卷和香烟。

说书先生惊木敲响,饶是再大的动静也传不到三楼的茶厅里去。那是他人无缘踏足的所在,茶厅里陈设了各个厢房,皆以芙蕖、鸿儒、五柳,野老等命名。大者可容二席,小者仅容一席,陈设幽雅,私密奢华。

能包下这等排场的雅客非富即贵,通常不愿透露名讳身份——譬如手握上海滩军火贸易半壁江山的少东家林俊毅。

“怎么想起在这儿见面,是约了我未来弟妹来?”林俊毅大剌剌喝了口茶好奇问道。

“可不是么,估摸着今儿能见着他。”

“估摸?意思是来不来的还不一定?哈,女孩子嘛,总归矜持,我能理解。”林俊毅暧昧地撞撞马启越的肩,拉长声音,“话说回来……速度可以啊你小子。”

马启越白了笑意泛滥的林俊毅一眼,“急什么?”又学着林俊毅拉长声音,“迟早会见到,不过……他可不是弟妹。”重音狠狠压在最后两个字上,强调意味不言而喻,说完抱了臂好整以暇地看向林俊毅。

暗示到这个份上,马启越相信兄弟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他再专门解释意中人的性别,于是心满意足的看着林俊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不是怕追不上人家,觉得我喊人家弟妹为时过早?你这是对自己没信心,这样不行,马启越我跟你说……”

呵。狗屁默契。

……

马启越腕上的瑞士表正指到五点一刻时,跑腿的堂倌低眉顺眼在帘外喊了一声,“马先生,您找的人来啦。”林俊毅没好气地地一把掀开帘子,惊的那人两股发颤,颤巍巍问了句:“林老板好。”林俊毅摆摆手不耐烦问道:“人呢?”堂倌立马讨好地笑笑指了指楼下,“他刚来,您二位等着,我给您叫去。”二人说话间,马启越早一步越过两人朝楼下走去,头也不回。林俊毅随手掏出小费扔给堂倌:“忙去吧。”随后急忙追了出去。留下堂倌喜笑颜开,点头如捣蒜地道谢。林老板果然是腰缠万贯的贵人,随手赏的钱远比他跑腿端茶半年多来的阔绰。

两人行至二楼楼梯间时,马启越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暗暗吸了口气。后面追来的林俊毅顺着他温情脉脉的目光看去,也倒抽了口冷气,手指着正与茶轩阁老板交谈的人问道:“兄弟,你刚才说不是弟妹……是这个意思?”马启越点头微笑,温柔的模样惹的林俊毅一阵恶寒。

彼时张晚意正与老板谈到月领的工钱,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两个人盯上。

前些日子他来茶轩阁想找份零工做,老板冷言冷语不愿留他,他原以为白跑了这趟,却不想茶轩阁的小厮昨日亲自上门请他与老板面谈。而此时此刻一脸媚笑的老板竟提出要给他提前付三个月工钱,一共是六百块大洋。张晚意狐疑的看向笑的几乎要开花的老板,半天说出一句:“现大洋六块都算您可怜我……这钱太多,我不能要。”老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亲切地拉过他的手拍了拍,正想开口解释,就听见“咳咳”两声,随后传来一道波澜不惊的声音:“李老板说话便说话,随便拉别人手恐怕不太好。”

张晚意抬头看去,齐整又清静的少年撞入他眉眼。老板早撒开了手,尴尬挠头又应声道歉。张晚意又见那少年笑意盈至眼睑,平和矜贵的眉睫仿佛能栖息下星月山河。

在张晚意回眸的那刻,林俊毅突然理解了马启越的心思。昔年林俊毅见山见林,入荒入海,自认攒下阅历无数,见过万千皮囊,却还是被眼前的人惊艳了心神。他咽了口唾沫,戳了戳身边的马启越:“启越,这门亲事哥同意。”

用得着你同意么?得他同意。轻飘飘撇下话,马启越快步走向张晚意。

李老板忙逢上去问候了两人,又转头向张晚意介绍:“这两位是……”

“马启越。你叫我启越就好。他是林俊毅。”

看着面前薄唇的少年,矜才使气,朗朗大方,张晚意回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张晚意。”

李老板又絮絮念叨起来:“小张啊,是这样的,你来我们这儿么,做个说书先生顶多一月给你十二块钱,但是马少……”马启越又咳一声止住话头:“是我学业不精,总考不好试,我知道你是燕京大学中文系的助教,所以想请你帮我辅导课业。”一番谎撒的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又趁着张晚意发呆期间用胳膊肘杵杵林俊毅。林俊毅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荒唐又蹩脚的理由,好容易忍住笑意,忙点头:“对,他成绩可差了,系里第一每回都是他的——啊,倒数第一。”见张晚意正欲拒绝,马启越又开口:“我爸说我要再考成这样,就赶我出家门。不然您到时候收留我?”林俊毅举手附和:“对,他要是没地方去,你到时候收留他。”张晚意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个人无奈道:“我家里不方便补课……”林俊毅正欲开口,一直插不上嘴的老板哎哟一声:“这不是芝麻大点事?我这么大的地方还容不下你讲课的嘛!别推三阻四啦小张,一个月二百大洋!这天大的好事别人一辈子都碰不上的呀!”

张晚意蹙眉默了半晌,迟迟不肯说话。这么多钱不是不心动的,二叔病重拖了一月,再不治就等着咽气,上周刚交完晚慈和小石头的学费,书本钱还没着落,又赶上棚户收租,他心一横,把学费书本费掏了,又好说歹说求棚户再多宽限些日子,一老三少四口人靠他一个养活,打三份工也填不饱肚子,眼下只剩下两寸宽的活路。

穷苦人家,是苟延残喘在大上海灯红酒绿下的蝼蚁,却深谙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儿,就算掉下来也保准砸个血窟窿。

犹疑不决间,外面冲进来两三个身着西装的男子,急匆匆进来附在马启越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张晚意就被面色骤变的马启越抓住了手腕往外带:“你妹妹出事了!”



等一行人赶到百乐门门口时,张晚慈被淋了一头的茶水,细看还有几根弯弯曲曲的茶叶根儿挂在鬓发间。小姑娘红着眼眶被满身横肉的经理手戳在脑袋上骂:“想在这个地方混口饭吃,你就给我把委屈掰开了揉碎了往肚子里咽!没大小姐的命,倒有个大小姐的脾气?客人看上你那是抬举你……”她垂着头任凭人家数落,却听见焦急的一声“晚慈”,抬头看见是哥哥,藏了又藏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忽而泪珠子大颗大颗滚落,又惊慌又委屈。

张晚意心疼的冲过去把胞妹护在怀里,替她擦干净脸庞,摘掉头发上的茶叶后,才发现妹妹的脸庞红肿了一片,张晚意转头恨不得一拳砸在这个肥胖的男人脸上,却被一旁的马启越拦了下。经理满脸鄙夷地看着这两个莫名的男子,瞧他们那身不显眼的长衫,定也是好欺侮的穷光蛋,故而嚣张地高举起巴掌,口里叫嚷地更甚:“我呸,什么东西……”

话没说完,被人从背后擒住手腕,他吃痛回头,高他一个头不止的男人在阳光下看不清容貌,好听的嗓子微带调侃,眼里却没什么情绪:“就你这废物欺负小姑娘?”胖经理羞愤不已,挥起的拳头挟着风,距离男人眉额不过数寸之时,被牢牢擒在半空,又被男人从膝盖弯处猛踹一脚,“噗通”跪在地上。林俊毅空出的左手将他的腕骨整个攥住,胖子疼的冷汗直冒,嘴里仍不干不净:“好你个王八……”一旁担心的张晚意见他钳制住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丝毫不显吃力,气息更是相当匀停,才稍微松了口气。林俊毅听见叫骂,又笑着微微使劲儿向后拧去,只听“咔吧”一声,那胖子便哭爹喊娘地哭闹起来,好不刺耳。百乐门养的一堆护场打手也不是吃白饭的,本欲冲出来,看见这一幕,却纷纷犹豫起来,你推我我推你硬是没一个敢上的。

林俊毅哼一声撇撇嘴,掏出手帕擦完手,走到马启越跟前无辜地摊开手:“骨折了,你赔钱。”马启越乜了一眼那胖子,瞧着胳膊腿虽粗,却是个十足的绣花枕头,除了和女人调情在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别说和林俊毅这类练家子过手。林俊毅踢踢横在门口疼的半死不活的胖子,冷眼冲着面面相觑的打手发话:“给老子把姓宋的叫出来。”

张晚慈哪见过这阵仗,仅有的血色从她的脸庞上褪的干干净净,纤细的手指亦是情不自禁的发颤。张晚意的脸色也不甚好,眼梢鬓上缠着错愕。马启越瞧见,心疼地捏捏张晚意的小指,比口型说了句:“有我呢。”随后蹲下身温声哄小姑娘:“不怕啊,出了事我担着,我先送你和哥哥回家。”随后走过去同林俊毅交谈几句,方才还狠戾尖刻的林俊毅此时挑眉坏笑又故意一本正经:“追你的去吧,这儿交给我了。”

马启越回头冲兄妹俩安抚地笑笑,随后拦下黄包车准备送他们回家。张晚意于世中艰难走一遭,冷眼饱尝无数,旁人莫名的好他是不敢白受的,无论如何都要同妹妹走回家去。马启越乐得作陪在一旁,不时同晚慈说几句话,期间还偷偷瞄一眼张晚意的侧脸。快到家门口时晚慈甜甜笑着挥手:“越哥哥晚安。”张晚意皱眉看着被马启越一张俊脸收买的妹妹,顿觉语塞。看着他温柔和晚慈告别,张晚意心中一滞,将晚慈几乎是推进了屋里,再三叮嘱后才转身面向马启越。

月光宛若一层银粉柔柔地铺洒在张晚意的身上,衬得他肩臂瘦削,唇色温柔。张晚意看着马启越略失神的模样,当下脱口而出一个人名,又轻声唤他:“马先生,你送我去见他吧。”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仿佛是为了验证些什么。

恍惚中被张晚意一叫,电光火石之间他就记起了那名字的主人——是张晚意病重的二叔。马启越来不及反应就快言快语地安慰道:“你放心,医院那边我安排过了。忙了一天,你也快些回家休息吧。”话出口,就看见张晚意那双水眸中漫上层层怀疑与防备:“你查我?”

马启越闻言一滞,随后懊恼,眼前的人倒是个心思玲珑的……本想晚点同他解释的。

马启越细衬半天还未开口,眼前的人已经逼上来冷声道:“马先生这么大费周章帮我,我该道谢,可是——我不管你什么目的,都不要碰我的家人,尤其晚慈。”顿了顿又不放心似的补充道:“她不会喜欢你。”马启越看着眼前的人语调微怒,眉眼冷清,宛若冰山脚下欲破雪的桃枝,带着些虚张声势的美。心下了然:原来他竟以为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张晚慈。

马启越眉眼俱笑,忽然翻身将人抵在墙上,又暧昧地凑近他耳朵:“她喜不喜欢我不在乎……你呢?”突如其来的强势,被动的姿势,以及马启越呼出的热气,张晚意有些心慌地别过了头:“什么……”马启越看着他逐渐泛红的耳朵心里更觉有趣,又起了逗他的心思。于是收回抵在墙上的手,退后半步站定在他面前,微微歪头笑眯眯地问:“那你会不会喜欢我?”

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这一出,马启越看着脸红发蒙的张晚意,心里更添愉悦,于后又安抚似的捏捏张晚意的小指,连哄带骗地把人推到家里,眉眼弯弯道了晚安。

回了家张晚意好一顿盘问才知道晚慈背着他去百乐门谋了份女招待的差,只不巧的是端了两轮的茶水便碰上个常来的老客王先生,此人正是个风月老手,因没约上相熟的舞女,又多喝了两杯,见晚慈端一杯醒酒茶从跟前路过,忙唤住非要她手上那杯茶不可。百乐门南来北往啥样的人都有,腻味了舞小姐,专爱挑些面生的女招待调戏,平日里略平头整脸些的都不放过,更何况是张晚慈这等清丽瘦怯的俏生生小姑娘。见张晚慈一副欲哭的可怜模样,那人更是得意忘形,扬起胳膊就准备把人往怀里揽,晚慈闪躲之下手里的烫茶未拿稳尽数洒在了男人身上,王先生面子上挂不住,借酒撒疯,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晚慈走又不敢走,只一味的掉眼泪,半个舞池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

再后来便被经理拉了出去训斥,又因为及时赶到的马启越林俊毅,她才免受更多的屈辱。张晚意心疼地揽过胞妹,长叹一口气,欠了他们这么多人情,也不知该怎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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